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恶路岐(五十七)

    急赤白脸一番话说完,薛凌亦觉自己有所失态,目光飘摇一屁股重重坐回了椅子上,缓了语气道:“你坐着等吧,进不进得去,我也说不上来。不过,你若想将人捞出来,我劝你早绝了这指望。”

    素难见到陶弘之脸色铁青,然他也再未多说什么,拂袖退开坐回椅子上,两人再无二话,那药盒子还在地上躺着没收。得亏东西贵重,盒上扣子都做的结实,不然这一摔,指头大的药粒摔出来不知要去哪寻。

    逸白再回时,瞧见屋内气氛尴尬,不免小有诧异。他想着薛凌可能不知陶淮处境如何,但黄家事,可是这姑娘一手挑起来的。就这么个烂摊子,还要帮着陶记掌柜,两人应该所交匪浅才对,怎么自己走了一会,两人跟打了一架似的。

    不过,闹僵了也好。他走到里屋,先向陶弘之拱了拱手,续凑到薛凌跟前附耳轻道:“陶淮是重犯,进不去的。”

    薛凌无暇顾忌这话是真是假,进不去也是好事。她看着陶弘之,大声道:“你说给我作什么,说给他听啊。进不去是怎么个进不去法,陶掌柜又不缺钱。”

    她这态度,逸白了然于胸,忙转了个头,走了几步,对着陶弘之躬身唯诺道:“陶掌柜,您这事,壑园实在担待不得,还请你不要为难我家姑娘。”

    陶弘之起身,瞧着薛凌,笑笑道:“你家姑娘说得对,是怎么个进不去法,我又不缺银子。”

    逸白忙解释道:“陶掌柜误会,但凡银子能办到的事,就冲着您与姑娘有旧,园里不敢不尽心尽力。只是您要见的人,实属重犯中的重犯。

    莫说进去探监,小人多嘴一句,出了这院子,陶掌柜怕是提也提不得,免受牵连之罪。”

    陶弘之顿了半晌,仍是望着薛凌道:“这话的意思,是无论如何办不成了是么。”

    逸白不答话,求助似的看着薛凌。薛凌撇开目光,笃定道:“他说办不成,那就是办不成。”

    逸白搓了搓手,片刻后陶弘之释然般轻笑一声,叹了口气道:“罢了罢了,你说办不成,我不为难于你。”

    他上前两步捡起那盒子,重新搁到桌上,道:“依你所言,办不办的成,都要付账,这东西给你。”

    薛凌看了眼盒子,瞧不上,又有些舍不得。最近日子过的越发凶险,去苏府给人送个葬都过的提心吊胆。

    人一迟疑,就来不及推开。陶弘之又复往日淡然,笑道:“我总说不过你,好在,你也说不过我。

    你以为我是来求你救我的权利富贵,实则我来,是想请你帮我送一程荣华烟云。陶记虽小,却也避不开街角汤面。天下虽大,难免要遇到巷尾医馆。

    我固然改不了日升月落,难不成,你就能改的了花荣草枯?若世人皆乐天知命,既不会有你,也不会有我。”

    他哈哈大笑,转身向着逸白拱拳,摆手往外,高声道:“陶某逾越,来来往往,送与不送,又有什么分别。”

    背影出了门老久,薛凌还在椅子上坐着。逸白摇了摇头,上前笑着道:“这陶掌柜真是个怪人,这真是......”又指着桌上盒子,试探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,能让他拿来给姑娘作礼?”

    薛凌从呆滞里回神,将盒子打开往逸白面前推了推,道:“是能解百毒的药。”

    逸白笑道:“世上哪有这等东西,闻所未闻,怕不是陶掌柜托大,诓姑娘来着。”

    薛凌拿手拨了拨,半晌道:“是了,上哪去找解百毒的药。说能解也不尽然,依着他的意思,这东西是各种奇珍炼成,吃下去,能护住心脉两日余。两日之后寻不得解药,那就再没办法了。”

    逸白这才眼睛一亮,一边凑近盒子细看,一边道:“这倒是个稀罕玩意,也问他多买些。”他抬头笑道:“园里账本上结余尚丰,便是千金一粒,也还能囤个百十来颗。”

    薛凌长出口气,抖了抖手起身道:“没了没了,许久前我就听他说只得两粒,被我不知好歹用了一粒。这一粒,我去求过,当时他没给,今日为着陶淮,又自个儿拿了出来。”

    她抬眼看着逸白,道:“是真见不着,还是假见不着?”没等逸白回话,又郑重劝道:“若是见得着,就让他去见见。”

    逸白全无犹豫,一瞬间委屈上了脸:“怎么就假见不着了,这黄家事,姑娘可是再清楚不过。当晚天子宫外遇刺,宫内又..”

    “算了。“薛凌没让他把话说完。但得逸白辩解,那这人就是真见不着。不管陶弘之是去救也好,去送也好,不见才是最好。既然逸白推了,她未必不是乐见其成。

    薛凌指了指盒子,道:“你拿去给李伯伯瞧瞧,可能瞧出个门道,自个儿配几丸来试试。”

    逸白正有此意,忙称了谢,将盒子扣上揽在怀里追着薛凌出了书房门。同行的一段廊子里,仍不忘念叨是真的见不着陶淮,这个节骨眼儿上,哪敢去见呢。非但不能见,还得劝着些陶掌柜,且避讳些吧。

    薛凌嗯嗯是是随口答的顺畅,分开后径直回了自己院。天边朝阳已是金黄的老大一个饼,估摸着江闳已经埋妥了,但去送礼的周遂还没回来。

    含焉起了身,听见薛瞑说薛凌早起还没用过饭,刻意在院里且玩且候着。见薛凌进了门,从树影里钻出来要出声喊,赫然见她十分嫌恶往地上唾了两口,表情之狰狞吓了含焉一跳。

    薛凌本以为是薛瞑迎了出来,抬头才看见是含焉站着,恼羞又唾了一口,说是起得早打呵欠,钻了个臭虫进嘴里。

    含焉勉强舒了口气,转头冲着屋里高喊备盅凉水,言罢快步过来说是在等着薛凌一起用早膳。

    薛凌咽了口口水,笑问怎么今天这么晚。含焉跟着答道:“听薛瞑说你们起的早要去江府,临了又没去,才特意等着的。”

    她在江府也曾住过几日,闻说江闳去了,还以为也是遇了乱党,细问才知是年迈重病不治。这算是坏消息里夹杂着好消息,寿终正寝总比英年早逝听起来舒服点。

    何况江府没给她递帖子,暗地里感怀两句便罢,反倒更担心薛凌有所不快,是而久等了些,反正屋里茶水果子不缺,并不用惦记一顿饭是早是晚。

    薛凌笑笑承情,催着赶紧准备吃喝来,又听得薛瞑是去正门外接苏府过来的遗礼,怪不得不在院里。

    遗礼这东西,就是人死了散点物件给活人留个念想。按说该昨日就给了自个儿。不知苏远蘅打的什么主意,弄到今日节外生枝。

    然具体得等薛瞑呆会回来便知,含焉还在问要不再等等,待薛瞑一起用饭。薛凌似急不可耐,拿着茶水漱了嘴,连连喊饿死了。

    不等两人再争执,丫鬟乖觉往桌上布菜。两双手齐齐放了鱼蓉粥和一碗燕窝盏,正要分,薛凌一手将燕窝盏拉到面前,抓起勺子忙不迭往嘴里送。

    她素来不讲席面规矩,丫鬟才随意搁下。主仆俱是往日见得多了,今儿底下人却是齐齐愣了愣。薛凌不觉,含焉笑着奇道:“姑娘今儿怎吃起这个了。”

    薛凌包着一嘴的甜腻答话:“嗯?”说话间咽下去又往嘴里送了一勺。含焉便伸手端了另一碗鱼蓉粥,轻搅了两下,笑道:“以前你总嫌甜。”

    旁儿丫鬟大气不敢出,深究起来,这些事原该下人妥帖呈往各主家面前。只是日子懈怠惯了,随手功夫,哪料到突而有天薛凌居然自个拿了碗不爱吃的。

    薛凌往碗里看了看,并未多大反应,又吞了一勺才道:“刚才嘴里飞进个虫子,总觉着口里味怪,赶紧吃点压一压。”

    含焉这才笑笑说是难怪,刚儿是看见薛凌在院门处吐口水来着。丫鬟也俱是松了口气,依旧笑笑闹闹往桌上布置点心小菜。

    饭吃到一半,薛瞑进门,说苏府给的是个盒子。薛凌捏着勺子没放,仰头催薛瞑快点吃饭,东西随便丢哪便是。

    苏姈如除了给人找不自在,能留什么好东西。这几日本是畅快的很,犯不着去翻来给自己添堵。

    薛瞑依言回屋安置了东西方出来坐着,薛凌又是三四只小肉包在嘴里,那股子恶心劲才压下去。她袖里剑还没收,本是要带着去江府防身的,这会只想着,早晚把那个老不死切成七八段。

    败德辱行,草芥人命的狗东西,居然跟老李头一般姓李。

    磨牙切切间又为着那声“李伯伯”轻唾了一口,张嘴却说包子陷是不是有石头。丫鬟瞧出姑娘并未真动怒,笑着叫屈说厨娘是十几年的老巧手了,今儿个定是打瞌睡来着。

    含焉跟着笑,说自个儿怎没吃出来。薛瞑惯常不语,一顿饭吃完,周遂从江府回来,言说江闳已经入土为安。说罢将一竹篮呈给薛凌,道:“江府说是给姑娘的遗礼。”

    薛凌半倚在椅子上打嗝,人吃饱了心情也爽利些,好奇心大发,指使薛瞑道:“打开看看,什么玩意儿。”

    掀了盖子,一盒花饼而已,是她曾蒙骗江玉枫说最爱吃的玩意儿,食盒底下又并三五张墨宝,并非是江玉枫的字迹,估摸该是江闳写的东西。

    她摆了摆手,都没看写的啥。文人墨客总爱这一套,人死了就随便捡点身前涂鸦装绝笔,无聊的很。

    含焉伸了个脖子想瞧,薛凌白眼道:“死人东西,吃了不吉利,要吃再买。”

    含焉便垂了头,她本是想说老人家剩的东西,是个福气。可看薛凌瞧不上,也懒得再多嘴。

    许多话,就如同这般,都没说出来。

    饭后几人散去,薛凌回了自己房,案边小坐,提笔来回不知道写啥。这两日春光正好,本该浅草纵马,可惜出了个谋反的案子,人人都不得安生。

    她还惦记着陶弘之那几句话,隐约记得,以前好像也听陶弘之说过,当时说的是,陶记虽小,头顶瓦片却也风雨不透。天下虽大,琼楼玉宇未必就能片刻安生。

    这个人,总是一日日的想着顺其自然。

    顺其自然,是对的吗?

    但记得陶弘之言之凿凿,似乎有那么点道理,如果世间人人顺其自然,也许会少许多纷争。

    她捏着笔,迟迟没写完那个“赵”字,朝着僻静处喊:“你过来。”

    薛瞑晃晃身子站到面前,以为是有什么要事。却见薛凌一张脸皱了又皱,许久才艰难问:“你说,人应该乐天知命吗?”

    她问的这般正经,薛瞑不敢随便答,轻道:“怎么个乐天知命法。”

    薛凌又思索了一阵,她还真不知道怎么个乐天知命法,想想陶弘之的模样,抿嘴道:“大概,就是日升月落,花荣草枯,万事顺其自然.....”

    她说着忍不住笑:“人家杀了我全家,我也装作没这回事,这就是乐天知命吧。”

    薛瞑等她笑完,才轻道:“若如此说,那是不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应该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有人生下来只能作残月,为何有人生下来就是旭日,谁当枯草,谁当荣花。难道.....”他顿了顿,轻笑道:“我生下来,就该作为霍云昇死去吗?”

    薛凌眼里光芒愈盛,仿佛是没听够,一直直勾勾盯着薛瞑,等明白过来他已经说完了,欢快拍了两下手掌,连声道:“不错不错,你说的很好。”

    好到了怎样的地步?她又加了一句:“我看你比那三朝太傅讲的还好,若得了机会,我也让你当个太傅,去给太子讲讲这该不该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薛瞑甚少流露自怨,或者说,他本来也没多少自怨过。倒不是为着乐天知命这一说,而是大多数人的自怨了无益处,徒增烦恼尔。

    难得今日说与薛凌,见她点头如捣蒜,心中更生别样情绪,恍若是薛凌与他心意相通。却忘了薛凌能有这些疑惑,不过是天涯沦落遇相逢,同仇敌忾尔。

    她到底比薛瞑多读了几句圣贤,拍过手掌之后又蹙眉问:“可若是人人乐天知命,那你也不会当霍云昇了。”

    薛瞑正是胸臆直抒处,全然不知薛凌在为何事纠结,信口道:“那为何霍云昇生来便有华服美婢,而我只得残羹剩饭。天道如此不公,为何要我和他一般乐天知命?”

    薛凌抿嘴,支着手肘拖着下颌,又皱了半晌眉毛,挥手喊薛瞑退。薛瞑垂头,轻声道:“你可是有什么.......为难之事。”

    薛凌从沉思里回神,咧嘴笑道:“无妨,与人吵嘴尔。”

    薛瞑自忱身份使然,不够格再劝,又隐没于无声处。薛凌略拾掇桌面,将那个“赵”字补完整,却没继续再写。

    她还是看不上陶弘之,一如那天晚上在陶记的对话。薛瞑的答案给了她更多底气,街角的汤面铺子,巷尾的医药馆子,冤死的将军,无辜的太医。等她坐到那个位置上去,就能给所有人换换命数。

    草木荣枯有时又如何?当试手,补天裂。